蕾灵有着极为傲人的视力，这算是她的天赋之一，要在尽是落叶和枯黄的草木的森林中寻到那小小的水蜉蝣并不容易，但蕾灵没有错过哪怕一只。
“他们分开了。”蕾灵得出结论，“这附近有两条水蜉蝣，是沿着不同的方向……嗯，应该是在暴风雨里走散了。”
“那我们该跟哪一边？”这种决策希顿习惯性地推给蕾灵，但很快就被蕾灵瞪了一眼，希顿现在是学习中的猎人，当然要学会自己判断，“我觉得东边吧，这里通往伤痕堡，顺利的话在结束之后能更快赶到城市。”
“其实哪边都一样，目的地事先就定好了，他们总会汇合。”
希顿在蕾灵看不见的角度悄悄吐了吐舌头，以示对姐姐的不满。他向东边引路，两人又在泥泞的山路中走了快三个小时，突然蕾灵在身后拽住希顿的肩膀，让他蹲下来。
“事情看来没这么简单，精灵遇到麻烦了。”
希顿努力地看向远方，林子里一共有十多个人，其中三个被其他人围在小圈之内。要不是蕾灵提到精灵，希顿肯定看不出来，距离实在太远了，只有用心去观察，才能发现中间三个人的耳朵有些微的不寻常，耳朵上部尖尖的，是典型的精灵耳。
“什么情况？看那些家伙的打扮，是猎人？该不是在打精灵的主意吧。”希顿也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跟在蕾灵的身后顺着低矮的草丛和灌木慢慢向前摸。
“或许吧，精灵的头发是相当值钱的，那边有两只都是女性，头发又长又柔顺，加起来或许能卖到一个金币。”蕾灵轻轻说道，蹑手蹑脚朝前靠，想要听到他们正在说些什么。
“但是把精灵当猎物不是违反尊严的吗？他们可是智慧生物。”
“如果一直饿肚子那尊严对很多人就不重要了，再说也有狡猾的办法，不少猎人把精灵当做吉祥物，偶遇的话会向他们‘借’一些头发，说到底就是收过路费，大概现在就是这样……哦不！”
蕾灵差点惊呼出来——视野中其中一个男人竟然大笑着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希顿甚至没能看清男子出刀的动作，那个男性精灵就倒在了血泊中，周围的树叶和泥土很快就染成了红色。女性精灵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森林，停在枝头的鸟儿被惊起，森林宁静的气氛被这一刀搅得混沌不堪。
有个矮小的女性精灵像是被吓坏了，那是两个精灵的女儿，跪坐在地上不停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但父亲的体温随着血液渐渐流失，生命气息也随之散入空气被山风卷走。而她的母亲很警觉地抽出了腰间的两把匕首，挡住了从身后袭来的一刀。
精灵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反应速度都要比人类快上一筹，可是就算如此这个女性精灵也不是十个强盗的对手，她刺伤了三个强盗，自己也中了两刀，腹部涌出的鲜血把绿色的亚麻裙摆染得通红，她的膝盖不停颤抖，她只能弯下腰降低重心让自己不至于摔倒，可是如今的她已经没有半点反击的能力。又是一刀砍在她的背上，寒冷锋利的刀锋嗖的一声，像切豆腐一样划开她麦黄色的肌肤，她挣扎着跪倒在地。
强盗如同恶鬼附身，对年幼的精灵也没有一丝同情，其中一个强盗叫骂着**之类污秽的词语，想要斩下幼小精灵的头颅让他不再哭闹。可是，强盗的弯刀被倒地的母亲用手臂硬生生挡了下来，不怎么清脆的撞击声，那是刀锋和骨头的碰撞。
强盗把唾沫吐在精灵母亲的脸上，右脚踩住她的右肩像抽锯子那样抽出了弯刀，母亲的鲜血溅洒了女儿一脸。精灵母亲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痛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那强盗还想要对精灵女儿动手，趴在地上的精灵母亲瞪着她，瞳孔几乎缩成点，那是连巨龙都会忌惮的震怒，来自一个疯狂的母亲。她抗住剧痛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周围的强盗都被吓住了，她踉踉跄跄地扑过去，那强盗慌忙用弯刀防身，刀尖正好贯穿了精灵母亲的肚子。但精灵母亲仍然把那个强盗按倒在地，用剩下那只完好的手把匕首送进了那强盗的喉管。
精灵女儿放声哭泣，用精灵语大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强盗们相互对视了一下，像是萌生了恻隐之心，那副伪善的模样让藏在灌木丛后看着的蕾灵和希顿几乎吐出来。但其中两个人脸色一暗，蕾灵打了个冷战，那是一不做二不休的表情。
“站着别动！教会骑士！”
还没等蕾灵反应，希顿就咆哮着冲出了草丛，教会骑士这个名字果然管用，强盗们的动作被瞬间喝止，刀锋停在精灵女儿颈上半米。蕾灵心中咒骂希顿的愚蠢，也只能跟着他跑出来。
强盗愣了两秒，上下打量两人的衣装，其中一个大胡子可疑地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寒酸的教会骑士，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穿成这样给提安大人丢脸。”
他刻意加重了“提安大人”几个字的读音，同伙都和他咯咯笑起来，看来他们既不害怕法律，也不敬畏神明，所以才能如此轻松用武器屠戮无辜的生命。
“哼，奉劝你们别太嚣张，不然神父大人也无法请求提安原谅你们的无知。”
希顿努力模仿印象中教会骑士的腔调说话，甚至还故意混了些达沃斯人的口音——在自治州乃至整个世界，优秀的教会骑士基本都是达沃斯人。他面色镇定从容，游刃有余，丝毫看不出是在装腔作势。
“哦，那我还真是害怕，教会骑士先生，无法被提安原谅的愚蠢人类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能给我和兄弟们展示一下吗？”这个大胡子貌似是强盗团的首领，他朝前一步，先前调侃的悠闲表情忽然变作蛇蝎般的冷血，“反正我们也不会被原谅，不如将错就错。”
希顿和蕾灵一下就明白这些并不是冲动杀人的家伙，而是强盗中的惯犯，就算两个人真的是教会骑士在这里也免不了一场恶战，更何况两个人都没有教会骑士的实力。
“兄弟们，跟我上！”
希顿和蕾灵反射性地拿出盾牌和剑，两人的武器完全相同，希顿的一切作战技巧也都是蕾灵传授的，可惜所有的技巧都是针对狩猎而言，和人格斗就完全是另一种概念。但这些强盗都是这方面的专家，再加上人数占优，想要战胜他们太过困难。
强盗首领一马当先，他使用的是两把单刃斧，在夕阳下闪动着红光。希顿挡在蕾灵身前，谨记姐姐的教学，盾牌撤出一个角度，以便最巧妙的化解这个强盗的蛮力。盾牌说到底只是一块小铁板，材料不好的话根本承受不了什么冲击，它最大的作用是在引导而不是格挡，只要能让斧刃劈歪，那么右手上的剑就有可趁之机。
“教会骑士就是这个程度吗！小毛孩！”
铛的一声，火星四溅，希顿被强大的力量击退了两步，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此一击，他的盾牌就凹了进去。要是正面格挡，如今肯定盾牌连手臂都会变成两半。
希顿面色苍白，心知这家伙绝不是一般的强盗，他跳上身后的土坡，勉强和大胡子强盗拉开距离。蕾灵也击退了一个强盗，向后撤出几步。
弓箭的裂空之声突然响起，一只羽毛箭像是长了眼睛，精准地贯穿了一个强盗的背心，那强盗像出水的鱼一样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便停止了呼吸。大胡子强盗停止了追击，慌忙向四周看去，却没能发现暗处的弓箭手，蕾灵却抓住了这个破绽，一剑斩在面前强盗的颈动脉上，鲜血如注，蕾灵的棉衣沾上了血迹。她的动作相当果决，拥有老猎人一刀解决猎物的那种干练，甚至目光都没有一丝动摇，没有闪烁任何同情，迟疑或者恐惧这样多余的情感，就连希顿都不敢说自己在砍向强盗的时候能有这么干脆。
“有埋伏！”
弓声连响，又有几个强盗应声倒下，那弓箭的精准程度令人瞠目结舌，一定是相当有经验的长弓手。希顿趁混乱用盾牌砸向大胡子强盗，连续两剑把他逼退，纵使他力大无比，当人数陷入劣势他也没办法肆无忌惮地进攻了。
很快大胡子强盗背后也中了一箭，在他分神之际希顿持剑斩去，蕾灵在一旁吓得面色苍白，她知道希顿这个动作的破绽太大。
“小心，希顿！”
希顿听到姐姐的呼喊才警醒过来，面前中了一箭的强盗如同愤怒到顶点的公牛，就算即将死亡也要找个人同归于尽。他用尽全身力气朝希顿挥出一斧，希顿没时间架盾，只能横过长剑。铛的一声，希顿整个人飞了出去，撞在了不远的土坡上，他手中的剑更是碎成了四块。
此时第二箭和第三箭也穿过了大胡子强盗的身体，蕾灵赶忙上前朝脖子补上了一剑，或许他能扛着背部的疼痛挣扎数秒，但就算是再怎么刚猛的战士被割断脖子也只能乖乖倒下。她没时间擦拭脸上的血迹，而是匆忙地扶起了希顿。
“没事吧，没受伤吧？”
“还好，像被马后蹄踢了一脚，胸口有点闷，不过还好。”
为了不让姐姐担心希顿自己站了起来，他眼前还有点发黑，腿上也有点擦伤，右手肘也磨破了，不过这些硬伤都不是大碍，他自己和蕾灵都懂一小点草药学，知道怎么处理伤口。
“你看你总是在犯傻！那明显就是移植过素材的人，想要杀掉你易如反掌。”
希顿无法反驳，刚刚的大胡子强盗的力量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他看了看碎掉的长剑和变形的盾牌，就好像他方才的对手不是人类而是只巨大的鳄鱼。当然，在计算了买一套新的剑盾的开销之后，希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这位小姐的眼力不错，能推断出他用的是什么素材吗？”
森林中响起明亮的男性声音，一个穿着拉德迈尔的鳞片制成的狩猎服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将手中的长弓递还给随行而来的猎人。
“可能性太多，许许多多的素材都能增强人类的肌肉力量。”蕾灵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大胡子强盗的尸体，“不过看他右臂的突起，应该是六足钳龟的牙齿。它们以贝类为食，只有四颗牙齿，为了帮助消化会把贝壳咬碎一起吞下，人类若是移植了这个，拥有怪力并不奇怪。”
“哈哈不错不错，和我猜的一样。能请问你的名字吗？”克里奥笑着为蕾灵鼓掌，他身边的猎人则为跪坐在地的精灵女儿披上了毛毯，她依旧不停地哭着，可是死相凄惨的精灵父母再也不会醒来。
“蕾灵·柯莱特，这位是我的弟弟莱顿·柯莱特，很高兴见到你，克里奥·凡尔赛提斯先生。”
“哦，抱歉，我有点……嗯那个，请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不过久仰大名，看到拉德迈尔的鳞片就知道是你了。”
“啧，果然太招摇了吗，可惜我没有别的像样的衣服了。”克里奥摇摇头走近两人，他的话锋转到了莱顿身上，“勇气可嘉，虽然差点变成强盗的刀下鬼。”
莱顿刚想开口辩解什么，克里奥微笑着抬起一根手指，那动作仿佛有着魔力，让人能冷静下来继续听克里奥的话。
“我也年轻过我明白你的感受，有勇气是件好事，不过那也是建立在实力之上，你不该让你的姐姐担心，瞧她刚刚脸吓得和白纸一个颜色。”
“没那么夸张，只是……”蕾灵用清冷的声音打断克里奥的话。
“只是？”
蕾灵像是被克里奥的追问噎住，沉默了半晌才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不用劳烦你教训我的弟弟。”
“哈哈，也对也对，一来就像个大叔一样板着脸教训人是有点不礼貌。这样吧作为赔礼，那三只精灵就归你们了。”
“抱歉，先生，没听清楚你的话。”
希顿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看起来很高贵而且很有名气的先生完全是用对待货物的口气在称呼那边的两具尸体和一个可怜的幼年精灵。
“我说那三只精灵你们可以自行处理，我刚刚看了看成色都很不错，你聪明的姐姐肯定擅长解剖吧，不，不擅长也没关系，光是漂亮的头发就能买一金币了。精灵的头发纺成的线能做乐器，最近在皇宫相当流行，趁着茧居季价格或许能更好……”
希顿抬手打断了克里奥的算盘，双眼看似平静的海蓝色的中心闪动着隐隐的怒火。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是让我们在那个小女孩面前解剖掉她的父母，用她父母的尸体的部位拿去发财没错吧。”
蕾灵暗地中扯了扯希顿的衣袖，示意让他克制，但是这小动作被希顿无视了。
“不然呢？”克里奥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狡黠的狐狸。
“做出这样的行为，就和倒在那边的强盗们没有区别了。”
“啊啊，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确实是这样，猎人之间有不成文的规定，不能狩猎精灵或者矮人这样高等的智慧生物。可是现在的情况是两码事，那两个精灵已经死了，与其让他们的尸体被老鹰或者野狗啃食，在梅雨季节长满蘑菇，不如有效利用他们的剩余价值。你要知道，就算你留下了多余的同情，他们也不能像弗莱维娅的眼泪那样让他们复生……”
“能不能把你自作聪明的冷静收起来！一个孩子刚刚失去了她的父母！”
希顿像野狼一样抓住克里奥的衣领，露出虎牙大声咆哮，海蓝色的双瞳闪着凶光。克里奥读出了他眼中的怒火和野性，像是在沉思什么。
克里奥的随行猎人走上来打算解围，蕾灵却先一步挡在他们身前，腰间长剑半把出鞘，板着冰霜般的面孔，如同无法跨越的路障，两位随行猎人感受到透心的寒意，步子顿了下来。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解决事情不只是需要气势。”克里奥仰着头不慌不忙，和希顿对视的目光擦出无形的火光，一个毛头小子的怒火在他眼里算不了什么。
“我说了，请神父来为他们祈祷，之后……我会照顾那个孩子，直到她走出阴影。”
“喂，希顿，别冲动。”蕾灵皱起眉头，她觉得自己的弟弟又开始犯糊涂了。
“这不是冲动，姐姐。如果我只是想改变现在的生活状况，当不当猎人都没有区别，我可以继续我以前做过的事。我做猎人是为了有决定我自己的生活的权利，我不能再为了金钱就抛弃一切，这是猎人的尊严。”
“尊严？有趣的词，几乎所有的猎人都为金钱妥协过，你迟早也会这样。”克里奥嘲讽道。
“少瞧不起人。”
“那就来说说看，比如接下来的计划。”
“先去伤痕堡度过这个茧居季。”
“你也知道茧居季快来了，食物，住所，日常用品，还有你损坏的盾剑，看你姐姐的脸色多半还需要医药费，这不是一个你负担得起的数目。别忘了，你现在打算再养活一个人。”
克里奥的态度游刃有余，希顿则是被气得满脸通红，希顿有着年轻人的血气方刚，但在考虑生活方面当然是克里奥更胜一筹。
“……我会趁着茧居季还没来多找些猎物。”希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没有剑盾怎么打猎？”
“先去铁匠铺修好。”
“你姐姐的身体你不管了吗？”
“药我也会先买好。”
“她们住什么地方？”
“地下室，最便宜的那种房间。”
“染上病就不划算了。而且我估计你买不起食物了。”
“……我可以不吃，我知道森林里什么草药和果子能充饥。”
“那也不够，除非她们两个也跟你吃这些。”
“那就借点高利贷。”
“猎人收入很不稳定，说不定十天之后我就能看见你被乱棍打死在街头。”
“运气不会那么差的……”
“你是带着两个女孩子的人，不应该去赌运气，那比你把精灵女孩扔在这里还没有尊严。”
一连串的对答，希顿声音越来越小，克里奥则一点不给希顿反驳的机会，事实上希顿本来就理亏，就算想继续逞强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了。
“啊，对了对了。还有个费用。”克里奥像一开始那样抬起手指，露出诡异的微笑，“神父的费用。”
几乎能听见希顿咬牙的声音，他知道克里奥是在趁火打劫。
“多少？”
“本来不贵的，本来相当于慈善事业或者捐款这样的性质，但是他们好像很少为猎物做这种事，再加上他们最近在整理避难所，挺忙的，我猜至少五个银币吧。”
“五个银币！你还不如去抢！”
“你去谈肯定更贵，而且把精灵抛尸荒野的话，我赌他们会不翼而飞。”克里奥看了看身后的猎人，猎人们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
“真恶劣。”蕾灵已经听不下去了，“原本以为是救星，没想到是第二批强盗。你真的是故事里的那个伟大的猎人吗？”
“别傻啦故事不拣好听的讲没人愿意听的。怎么样，支付五个银币才能让你离你口中的尊严更近一步哦。”
“走吧，希顿，没必要和他耗下去。”蕾灵纳剑入鞘，已然放弃了交涉。
希顿一句话不说，缓缓放开了抓住克里奥衣领的手，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像站在玩具店橱窗外的小男孩，无论如何都想要那个看起来非常诱人的玩具，却支付不起价钱。
“别着急，我不是在刁难你们，我也很想做成这笔交易，这个年代把尊严挂在嘴边的猎人几乎找不到了，比如我和我的这帮兄弟就做不到。”嘴上是在道歉，口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一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吧，你有多少钱，正好我也在伤痕堡过这个茧居季，剩下的钱算是我借给你的。利息一分，一月一结，只能先还利息，本金必须一次付清，如何？比高利贷优厚多了。”
“走吧！希顿，别再废话了！”蕾灵怒上眉梢，她不敢保证再待下去她不会抽剑朝那个家伙的脖颈上砍去。
事实上希顿也有这样的冲动，可是他实在是没办法置那个幼小的精灵不顾。
她也是孤儿了，和自己，和蕾灵都是一样的。
“成交，但我只给你一银币，剩下的算我借的。”
“一银币五十铜币，不能再少，不然我的风险太大。”
“你刚刚帮我算过我需要多少开销，我也不能再加了。”
“那就放弃怎么样？你把精灵带走，日子还能勉强过下去，神父的开支没必要。”
“有必要，对那个孩子来说，否则我觉得她不会离开。”
“那就一个银币加上一个人情，怎么样？”
“……成交，虽然欠你这种人的人情准没好事。”
克里奥哈哈大笑收走希顿一个银币，让旁边的猎人写好字据让希顿签字。希顿已经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了，如果接下来两天还是像这一路上这么倒霉的话，就只能上街乞讨了。
他实在不愿多看这个奸诈的家伙一眼，跟在蕾灵的背后走到了幼年的精灵身边。那个精灵少女仍在哭泣，只是嗓子嘶哑得失去了声音。她的脸上早已满是泪痕，希顿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发间暖和的温度传到他的掌中，虽然只是初见，希顿觉得这个精灵女孩就像他失散多年的家人一样。他能感受到女孩的痛苦恐惧还有绝望，因为曾经他和蕾灵，也是从这种悲伤中走出来的。
她没有反应，仍然一直在哭泣。
而另一边，克里奥一行人也没有着急离开。
“各位，怎么样，我觉得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克里奥一脸正色，全然没了刚刚那一副狡猾的商人般的表情。
“你欺负得太过火了，怎么总是这个样子。”背着长弓的棕发男性摇摇头说，他看起来相当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这么好的孩子吓跑了怎么办？”
“嗯，我也同意，不过他的姐姐看起来好像更优秀。”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子用雄壮的声音说，音量大得希顿和蕾灵都能听得见，他似乎不擅长做偷偷摸摸的事。
“太虚弱了没办法当猎人。”站在壮汉身边显得特别瘦弱矮小的中年人开口，他的双眼非常深邃，似乎能装下整个星空，“但可以向其他方向发展，比如解剖技师。”
“那就这么定了，我也很喜欢他们，一个正义少年，一个冷酷少女，太好了，真的。”
克里奥迈开步子走向希顿他们，只一瞬间他的脸上又挂出了伪善的商人似的微笑，似乎他的脸本来就是一张面具，能够随时连同内心的性格一起切换。
“希顿，你有考虑过怎么还钱吗？”
“这不关你事吧，交易都结束了，我只希望能赶快看见神父出现在我面前。”
希顿不愿回头看克里奥哪怕一眼，这次事件之后他对希族人的印象更差了——他是通过长相和行为判断的，能做出这种事的也只有视财如命的希族人。
“敌意别这么明显嘛，客人就是上帝，你也应该对我友好一点。我是说，嗯，你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和你的姐姐，还有刚收养的小宠物介绍一份不错的工作。”
“小宠物的称呼太难听了……但建议本身不赖。”
“伤痕堡是以工业著名的两位应该都知道，我和工坊长有点关系，如果你带着我的介绍信的话她应该很愿意收留你们。嗯事实上只要是人就行，那家伙恨不得把驿站的马都牵到工厂里抡铁锤。”
希顿终于转过身接过克里奥手中的邀请函，是用黄色牛皮纸信封包好的。他和蕾灵都搞不清克里奥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克里奥无视了两人的疑惑，不如说是在享受。
“然后就是正题了，希顿，还有蕾灵，你们正好是猎人，我有个相当不错的建议，能让你们在茧居季的时候也能赚钱，而且是大钱，巨额的收入，比工坊一年的工资还要高。”
虽然希顿和蕾灵对克里奥这个人没有半点好感，可是他们的自尊还没有昂首挺胸到能把财富拒之门外的程度，趁着两人注意力集中，克里奥向两人讲述起了茧居季狩猎计划，却没想到刚刚讲到主题，就被蕾灵一句话噎了回去：“这不可能，我们不会做的。”
“别这么着急下结论，茧居季的风险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它也蕴藏着不言而喻的……”
“抱歉，这件事你浪费多少口舌都没用。”蕾灵压根没准备让克里奥说下去。
“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不能。”
聪明的克里奥察觉到，这两个人对茧居季相当抵触，他们在心中筑起的壁垒并不是靠几句游说就能瓦解的。但就算这样，克里奥还是没打算放弃。
“好吧，但只是旁观的话没问题吧。事实上，我自己办了一个传授猎人知识和技术的小班，希望你的弟弟能加入，他很有天赋，但目前实力仍然不足。不会让他在茧居季参加狩猎的，这样没问题吧？”
“我没钱交学费。”希顿冷冷地瞪了一眼克里奥，他说话的口气就像兜售附加商品的希族人一样诡异和狡猾，让人无法信任。
“你的学费已经交过了哦，五个银币，不如说不参加才是你的损失。”
“诶？那不是请神父的费用？”希顿抚摸精灵少女的手停了下来。
“哈哈，德尚神父从不收费，可能其他地方的神父会收取费用来维持教堂的运作，但唯独我们的德尚神父不会，他是我见过提安最虔诚的信徒之一，他会为所有逝去的生命祈祷，甚至是在帮人解剖猎物剥取素材之前都会这么做。即便他最近的确很忙，我想他还是很乐意到这里来为这个小姑娘做点什么的。”
“切，那直说不就好了。”希顿偏过头去，虽然克里奥的帮忙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之后将会面临的难题，但方才的愚弄又让他没办法放下面子去道谢。
“别放在心上，我为刚刚的事道歉。那个你就当成入学考试吧，我们是小班，招学生之前当然要看看资质。你表现得很好，我和我的几位朋友都很满意。”
“好吧，反正就算我拒绝你也不会销毁那张字据的是吧。”
“那是当然，呵呵，我喜欢你的聪明。那么我还有你的老师们会在伤痕堡等待你的到来的，先行告辞，神父大概一小时以后会到这里，在那之前就劳烦你们耐心等待了。”
山风吹起克里奥的斗篷，那身姿有着成熟猎人独特的潇洒。希顿叹了口气，虽然这个人行事有点疯癫，出手相助的办法也混杂了他个人不少的恶趣味，但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坏。
克里奥四人缓缓消失在绿色的树海之中，周围再一次陷入了沉寂，歌唱的鸟儿被鲜血吓跑，精灵少女的啼哭已然没了声音。她早已满脸都是泪水，先前希顿还担心她会对所有的人类产生强烈的恐惧和抵抗心，可是痛苦似乎把她自卫的本能也侵蚀了，对人类的接近没有反应，对人类的触摸没有抵抗，只是不停地哭泣。
蕾灵和希顿沉默以对，每一次呼吸都寒冷如冰，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暴雪降临，将两人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记忆的漩涡再次敞开，但两个人谁都不愿意回忆起那个大雪的夜晚，那个让他们失去一切的夜晚。
希顿决定和精灵好好谈谈，他用手托起精灵少女的脸，那触感如同软滑的布丁，似乎像水蜉蝣那样，如果肌肤被划破就会有清凉的水流出。她的眼睛已经弥漫起了一层水雾，其中翠绿色的眸子如同在迷雾之海中迷失方向的小舟，急需一座灯塔的引导，可惜她的周围连一盏蜡烛提灯都没有。希顿更坚定了决心，就算自己和蕾灵停靠的这个港口相当破旧，不能遮风避雨，不能吃饱穿暖，也不能让她继续飘荡在迷茫的大海上了。
“别哭了，好吗？”希顿尽量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用的是精灵语。
少女抹眼泪的双手因惊讶而顿住，她没想到一个人类能用她最熟悉的语言和她说话，她甚至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精灵语了。
“我叫希顿，她是蕾灵，你呢？”
“诺……诺艾尔。”精灵少女缓缓开口，声音还是很沙哑，但音色却很透明，像教会中的唱诗班唱出的音调，神圣却又易碎。
“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
“没有了，姐姐不见了，爸爸，还有妈妈，都死了……”诺艾尔咬着下唇，草莓色的唇瓣几近滴血，她差点又哭了出来。
“和你的姐姐走散了？”
“没有，就是不见了，很早以前就消失了，不知道去哪儿了，说不定……”
“那，你愿意先跟我们走吗？等茧居季过去，我们带你去找你的族人。”
诺艾尔睁着含泪的眼睛看了看希顿，又看了看蕾灵，沉默了半天。
“你们……不会杀了诺艾尔吧，妈妈说过，精灵在人类那边很值钱……诺艾尔可以把我的头发给你们，它很长，很漂亮，应该很值钱，但诺艾尔不想死，也不想被骗，诺艾尔不懂你们人类，诺艾尔害怕……”
看着瑟瑟发抖的诺艾尔，希顿把她拥进了自己的怀抱，希望自己的诚意顺着体温传递给诺艾尔。
“别担心，我和蕾灵一样，都是没父母的孩子。我们的确需要钱，但是有些钱我们不会拿……这个很难用言语解释清楚，总之我们不会杀了你，也不要你的头发，你的父母我们也会好好安葬。”
“真的？”矮小的精灵头埋在希顿的怀中，那声音如同从希顿的心脏传出。
“真的。”
而后希顿一直抱着诺艾尔，直到神父和副祭抵达现场。他一直哼唱着精灵最熟悉的乐曲，其中也包括在森林中和蕾灵合唱过的那一首，唱到那一首时，蕾灵还跟着希顿一起唱。或许是哭得太累了，诺艾尔中途睡着了，但希顿仍然接着唱着，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最温馨的摇篮曲。
德尚神父的身高并不比刚刚那个一米九的大嗓门要矮，他没有留胡须和头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由于一直都是笑着的所以很难判断他是否能看清前方。他的笑容和克里奥的演技也完全是两码事，演出来的笑容没有温度，让人毛骨悚然，而德尚神父的笑容发自内心，似乎体内有个名叫“喜悦”的礼物盒，他随时随地都想要把里面的糖果慷慨地分享给周围的人，只要看到他亲切的表情人的情绪似乎就会被传染，感觉无比的愉悦和放松。
当然有些场合出现笑容并不合适，比如现在，看到精灵父母的死相之后，他便露出了严肃的表情，稍微和希顿与蕾灵还有可怜的诺艾尔聊了两句之后，开始认真做起祈祷。
“那是在干什么？”诺艾尔醒了，小声问着，她不懂人类的习俗。
“你的父母会忘掉一切痛苦，去到无忧无虑的新世界。”
“爸爸妈妈也会忘记姐姐和诺艾尔吗？”
“当然不会，你们不是他们的痛苦，而是至福。”
在那之后，五人在山上挖了两个坑，将精灵父母就地掩埋，这是对由生到死都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精灵的最高的尊重。他们并没有立墓碑，精灵的墓碑对人类来说就和藏宝图上的标记差不多，希顿和蕾灵不希望诺艾尔的父母再被打扰了。
在诺艾尔向父母作别之后，三人跟着德尚神父和副祭前往伤痕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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